宇龙-华山论剑-联合产粮

【华山论剑产粮活动|宇龙】房东和猫

华山论剑产粮活动|第一期|第三发

00

我顺着手机导航给出的路线走了半个小时,才终于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民宿。行李箱乖顺地在脚边立定,那股下坠的重量终于从手腕上消失,我抬起头,第一次看见「浮光」。

 

那是这家民宿的名字。

 

 

 

01

虽然地方偏僻了一点,但它确实算一家网红店——一是因为老板,二是因为绿化。

 

房东是个很好看的男人,据说以前当过兵,我在网上看过一些关于这家民宿的评论,十张照片里总有九张会有房东的身影,即使是在那些糊到虚影的偷拍里,他也瞩目得让人眼前一亮。

 

以至于当他把房间钥匙递给我并冲我微笑的时候,我出神了好一会儿。足足有五六秒的时间我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微微偏了偏头,我才如梦方醒地将钥匙攥进手里,并感到一阵窘迫。

 

出于女孩在帅哥面前总会有的自矜,看呆这种事让人脸上十分挂不住,我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谢谢。

 

房东倒是一脸宽容的笑。或许那不是对我的失态的体谅,而是他本就温和。可我依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某种原谅。

 

他套在一件白色的毛衣里,细细长长的腿让并不宽松的牛仔裤还有余裕,马丁靴裹着细瘦的脚踝,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可他眉眼处的沉静又隔出天然的距离感。

 

琥珀。

 

我一瞬间这样想到。

 

他就像琥珀。

 

美丽,晶莹,剔透到让你以为你看到了一切。

 

“我们提供早餐,八点半准时,就在一楼餐厅。”

 

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已经开始履行一个房东的职责了。他语速平稳,说话不疾不徐,就算内容平平无奇,那声音也像拂过湖面的晚风,吹散最后一缕落日,携来满天星辰。

 

他顿了一下,等我示意我在听的时候他才继续,“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我点点头,依然只是没什么新意地说了句谢谢,他冲我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要走。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噎在喉咙,最终还是被我咽了回去。

 

 

 

02

我把行李箱搬进房间,胡乱地将外套扔到床上,然后推开窗,从二楼的小阳台向下看。

 

楼下有个小花园,旁边架着秋千,藤蔓攀爬其上,很有意境的一幅画面,如果不去看花园里种着的……大白菜。

 

这就是浮光引起热议的另一个原因。

 

大家说房东很奇怪,别人都种花种草,可他却种大白菜,好好的花园摇身一变成了菜园子。可因为房东,他的好看,他的彬彬有礼和少言寡语,让这群大白菜显得别致又有个性。来到这里的人都对那些白菜充满兴趣,仿佛每片叶子里都藏着故事。

 

我知道一些网上关于房东的猜测,我也知道那并不全是臆想。

 

一只白猫不知道自哪里钻进园子,从那些白菜里灵巧地穿过,尾巴扫过上面的水珠,然后跳上秋千,蜷在阳光照得到的那一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秋日的阳光,爬满藤蔓的秋千,远处连成一线的山,厚重绵软的云。所有的这些,在这个地方,像是翻开了一半的书,让人想知道前情,想看见后果。

 

那些流言,并不全是臆想,这本来就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

 

我看着那只猫,一些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它们遥远又纷杂,无法串联起来。

 

 

 

03

并不是旅游旺季,入住的人不多,我下楼的时候,只有一对情侣坐在餐桌边,亲昵地低声聊天,桌上有三明治和水果拼盘,还有几杯牛奶。

 

而房东不在。

 

我四处张望一圈,想了想,然后往院子里走去。我知道我这样很奇怪,我希望可以看见房东,可我并不知道见到他之后要如何做。这样强烈的关注大概让我看起来像个狂热粉丝,可我只是好奇而已。同万千网友所关注的一样,我好奇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为什么叫浮光,为什么种白菜,为什么养着一只猫,为什么……

 

“嗨。”

 

我想我的脚步有些快了,所以看到房东时我停下的动作显得格外仓皇,这让我有些尴尬,可他正看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打了个愚蠢到死的招呼。

 

房东正拿着一个水壶在给那片大白菜浇水,转头看着我的时候也没有停下动作。他没有笑,可他的嘴角和眼睛似乎天然带着笑意,温和而柔软,仿佛可以包容任何失礼。

 

他说,“早上好。”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我真的会因为一句客套的“早上好”而真的觉得这个早晨变得美好而生动。

 

他身上似乎带着魔力,只要他在,周遭的一切黯淡都会重新变得光亮起来。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他当过兵的传言,这样柔润的气质,半点看不出在部队里待过的痕迹。

 

他继续低头伺弄那些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菜们,随口问道,“吃过早餐了吗?”

 

“没……”我依然在恍惚之中,我发现只要是看着他,就很容易陷入发呆和出神。我急忙把已经远去的思绪拉回来,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飘忽,“我不太饿。”

 

他点点头,“那今天有什么计划?比如去哪儿走走之类的。”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我想要同他聊的不是这些,我也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游玩。

 

我有很多事想要问,那才是我此行的意图。

 

那些疑问堵在胸口,让我急切又焦虑。昨天看着他时流失的勇气在这个早晨,在当下这个算得上轻松的氛围中重新凝聚,我攥紧袖口,决定问出来。

 

“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你。”

 

“嗯?”

 

房东放下水壶,很认真地看向我。他并不意外,大概向他问问题的人并不少,比如哪里的风景好,哪里的吃的好吃,又或者有没有女朋友,能不能加个微信之类的。

 

可我要问的不是这些。

 

“我想知道……”

 

我的话开了个头,就被蹭到我脚边的猫咪打断了。我被它吓了一跳——字面意义上的吓了一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并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它突然出现,我的注意力却全放在该如何措辞上。

 

白猫好像被冒犯了似的冲我凶凶地喵了一声,然后甩了一下尾巴,走到房东脚边,软软地叫着,似乎是在撒娇。

 

我有一瞬间想跟它道歉,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房东蹲下,将它抱进怀里,轻轻挠着它的下巴,它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是小白。”

 

他这样介绍道。

 

我愣住了。

 

这一次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神,而是他真的……当他说到“小白”的时候,他眼里骤然绽放的神采——

 

——像一道浮屠尘世中掠过的光。

 

这让他之前的那些温和,从容以及沉静,显得如同湖泊里不会流动的死水。当我惊叹他的柔润,我忽略了那种面具化的单薄,而刚才,他说“小白”,那一瞬间,就好像他正变得完整。

 

“不好意思,你刚才要问什么?”

 

我并没意识到我快要哭了。一些过去的零散画面在我的胸腔里肆虐地刮起风,几乎要抽干我体内的氧气,我觉得憋闷和疼痛,我努力地吸着气,好让自己把话说出口,可声音还是那样沙哑和颤抖。

 

“你为什么种那些白菜?”

 

我在他疑惑的眼神里往前走了几步,不等他说话,也不需要他说话,我真正想要他回答的问题,是下一个。

 

“是因为他回来了吗?”

 

我的声音依然轻轻打着颤,这问题突兀得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可没人在意了,因为他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房东抱着那只叫小白的猫,像是被问住了一样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什么似地回过神来,表情不再意外,而是慢慢恢复到了之前我看惯的温和,他的手指慢慢从小白的头顶滑到脊背,眼神笃定地看着我。

 

“你之前来过这里,对吧?”

 

 

04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那时候它名气还不大,生意不算太好。

 

那时候它不叫浮光,花园里也没有大白菜。

 

那时候这里有两个主人,房东身边没有那只叫小白的猫。

 

那时候陪着他的,是一个叫小白的男人。

 

我从二楼往下看的时候,看见的不是孤零零的秋千,而是房东坐在秋千上打瞌睡,小白站在他身后,低头吻他的额头。

 

那次我待了三天。而那三天我看到的一切,我从未刻意去记起过,可它们就在那里。一个月前我躺在病床上,他们两个突然从我脑海里跳脱出来,鲜明得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昨天而不是两年前。

 

我已经度过了反复觉得命运不公的时期,我不再去想我还能活多久,而是开始做一些我想要做的事。我知道我时日无多,我正努力抓着我人生的尾巴。

 

上网查旅游攻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无聊也很荒谬,为了一个只去过一次甚至已经不记得地址的地方,为了两个无意遇见的人,我在我生命的最后,策划起了一场旅行。我甚至不明白我这么迫切是为了什么,明明我只是一个局外人。

 

当我重新踏入这个地方,看着它的新名字,看着那片陌生的白菜,看着那只名叫小白的猫,看着房东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弧度的笑,我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

 

“你们还在一起吗?”

 

这问题无论如何都十分无礼,毕竟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此刻我却想要窥探他们的感情。可就像我说的,房东像是可以包容一切,他并没有显出被冒犯的神情,甚至脸上温和的笑都没有变,甚至笑意更浓。

 

“当然啊。”

 

他回答得那样快那样理所当然,就像我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

 

他们当然在一起,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不管时间怎样推移,他们都当然在一起。就像世事总要变,时间总要走,他们总会在一起——他就是这样的语气。

 

我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得莫名其妙,可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上卸了下来,我还想要知道更多,然而我连继续问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已经够了。我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来这里的人那么多,”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房东又突然开口了,他看着我,整个人显得那么沉静,“你是第一个提到小白的。”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可他好像只是这样说说,因为他并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轻快一笑,“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05

那些药片被水送进我的身体,很快它们就可以起效,但它们不能延长我的生命,也不会加速我的死亡。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此刻不那么痛苦,可以窝进被子,闭上眼睛,等睡意重新蔓延。

 

昨晚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没有办法睡着,也没有办法醒来。只能闭着眼睛任由一些混乱的梦境困扰着我,现在那些梦又来了。

 

更准确地说那不是梦,那是回忆。

 

我上次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个秋天,我已经不记得它两年前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身体还算健康,到这里来纯粹就是散心,我对房东印象深刻,他那时候笑得更通透,但比现在黑一点。

 

我坐在二楼的窗边看书,楼下的花园里种着玫瑰,房东坐在秋千上,和一只客人托他照看一会儿的折耳猫玩得开心。

 

他把猫举起来,凑上去蹭它的鼻子。

 

小白就在这个时候走进院子。他不怕冷似的只穿了件长袖T恤,袖子还挽起来,层层叠叠地堆在手肘间,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他虎着脸绕到秋千后面,大力地推了一把。

 

房东和猫都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

 

“喵!”

 

小白抓住靠背边沿,晃荡的秋千便瞬间在他手里停住,他似乎是哼了声,然后一脸“我不高兴”地坐在房东身边,煞有介事地说:“下次我要在门口贴张纸,用三种语言写‘不提供逗猫服务’。”

 

“好啊。”房东不为所动,“我帮你翻译。”

 

一阵沉默。房东仍然自顾自地和猫咪亲昵着,小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

 

“快三分钟了。”他突然气鼓鼓地控诉,“你一直在看它!”

 

房东挠挠猫咪的下巴,眼都不抬地点评道:“幼稚。”

 

小白则干脆坐到了房东的面前,双手搭上他的膝盖,固执地把自己送到了房东的眼皮底下,“偏心。你就这么喜欢猫?”

 

房东看了他两秒,终于是忍不住笑了,他抬起手,在小白的后颈上摸了摸:“它一岁都不到,你要跟它争?”

 

那只猫蹲在房东的大腿上,和小白对视着。

 

“下辈子我也要当只猫。”小白宣布。

 

房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考虑一下狗,近亲投胎应该更容易。”

 

小白立刻摇头:“不行,狗太傻了。”

 

房东打量他一番,赞同道:“确实。”

 

小白呆了呆:“你说谁跟谁是近亲?”

 

房东忍着笑,奖励似地又在他后颈上揉了揉:“不错,反应很快。”

 

小白刚想抗议,那只猫就转了个身,尾巴直接扫过他的鼻子,它蹭进房东的怀里,把自己蜷起来。

 

“它打我。”小白目瞪口呆地愕然半晌,“它打我!你还管不管了?”

 

房东大笑起来,他一边将猫咪抱进臂弯一边伸手去拍小白的头,声音里还透着颤巍巍的笑音。小白愤恨地捶了一下他的腿,瞬间跳起来作势要扑上去,被房东一根手指抵住了。

 

那指头顺着胸口往上,最后在小白的额头上轻轻一点,“其实,我更喜欢狗。”

 

那些画面慢慢散去。

 

我没有醒来,但我感到眼角一片湿润。

 

 

 

06

傍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了一点,于是出去走了一圈,随便吃了点东西。再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只剩远处天空一片暗沉的绯色。

 

我慢慢走到后院,在那架秋千上坐下。

 

一团白色的影子突然冲出来,瞬间就跳上我的膝盖。是小白。它似乎决定不在乎被我冒犯过,乖巧地冲我叫了一声。

 

蓦地被这个小家伙亲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它没有躲开。

 

像是突然有一片云包裹住我的心脏,我整个人都轻飘飘暖洋洋的,我揉着它柔顺的皮毛,小声地叫它的名字。

 

“小白——”房东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进到院子里,脚步瞬间慢下来,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里。

 

我看看小白,又看看他:“你在找它?”

 

“对。”他冲我笑笑,又看向小白,“跑得倒挺快。”

 

他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就变了,对小白说话的时候他温和的笑变成那种更灵动的嗔怪,仿佛他真的在跟小白说话。

 

我忍不住想,如果小白(人类的那个)看见这一幕,估计又会吃醋了。他好像特别擅长吃醋,甚至不分物种,除了嫉妒一只猫,我还看过他把房东手里的一枝玫瑰抽出来,把自己的下巴放了上去:“玫瑰有什么好闻的,闻闻我呗。”

 

“你不好闻。”

 

“那你亲亲我,我很好亲的。”

 

就好像他的眼里,他的身边,只能有他一个一样。

 

我不禁笑起来,将怀里的猫抱起来递给房东:“它为什么要跑?”

 

房东将猫接过去,颇有些愤愤地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温柔地,几乎不用力地敲了一下:“我刚才说了它几句。”

 

这倒奇了:“为什么?”

 

“它弄坏东西了。”

 

“什么东西?”

 

“一个相框。”

 

说着他又拍了拍怀里的小白:“不乖。”

 

我笑起来,打趣道:“你家教真严。”

 

他突然看向我,浅色的嘴唇抿成一线,那目光有些认真,甚至有些固执。

 

“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他说,“可那是我和小白的合照。”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认真和固执,突然觉得那表情严肃得可爱,探究的欲望一下变得强烈,我忍不住八卦起来:“我可以听一听你和小白的故事吗?”

 

他眨眨眼,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它是一只流浪猫,有一天我开门,它就在那里了。”

 

我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跟我开玩笑。我哭笑不得地扶额:“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东走过来,离我近了一点,他还在笑着,只是那目光不再那么温和,而是恰到好处的锐利:“我也有问题问你。”

 

“什么?”

 

“既然不是为了度假,你为什么来这?”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度假?”

 

“你定了三天的房,可到现在,你都没没怎么出去过。你的行李箱,听声音并不重,但你拎得很吃力。”他说话依然不紧不慢,可语气笃定沉稳,像个侦探一样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有这个。”

 

他将一个药瓶扔给我:“你应该细心一点。”

 

我接住那个瓶子,竟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我看向他,他仍然静静的看着我。

 

“你的身体并不好,也不是为了度假。所以,你为什么来这?”

 

他什么都知道。

 

果然,人的一切行为都有迹可循。而我也不该认为他就真的对一个冒冒失失打听他过去的人毫无防备心。可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我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为了……”我轻轻说,“为了听一个故事 。”

 

这理由听起来荒谬,可他不会懂一个将死之人的执着,他们的故事就好像天边的星星,我在死亡边缘突然变回三岁小孩,指望着将星星摘下来。

 

“你知道,我两年前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你和小白的事。”我将药瓶塞进外套口袋里,指甲反复在瓶盖上抠弄,说话底气不足,“我想知道……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房东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问。我感激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如果问我原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最后一抹余红也消失了,黑暗悄然降临。夜风有些凉,我坐在秋千的一个角落,拢了拢我的外套。

 

“好吧。”

 

他这样说,然后在秋千上坐下。

 

“反正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些事了。”

 

 

 

07

他决定从他们遇见开始讲起 。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这样评价,“我生来的每一天都是在等着那次相遇。”

 

 

08

那是个夏天。训练结束后他裹着一身泥沙和汗水,穿过大半个操场,想把自己落下的东西找回来。那是个小小的护身符,临行前他妈妈给他的,他一直贴身装着,今天训练完他发现它不见了。

 

他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焦躁,不安,像是胃里飞进了一只蝴蝶。那不该是丢东西之后的反应。

 

离家在外的日子并不总是好受,训练漫长又枯燥,而他没有朋友。并不是说他离群索居或者孤僻怪异,而是孤独感如影随形。人群之中并没有可以安放和依靠的地方,他只能依仗着自己的梦,那些关于荣誉和抱负的理想主义。他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可其实不是,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不可摧,甚至更加软弱,不过是护身符丢了,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就顺着这个小小的缺口决堤似地爆发了。他自暴自弃地坐到地上,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想直接大哭出来。

 

想哭只是个念头。他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夕阳,喉咙徒劳地干痛着,并没有真的哭。

 

“你在找这个?”

 

有声音突然问他。

 

他转过头,第一次看见小白。

 

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坐在双杠上,手上晃着他的护身符。

 

他不想神话他们的初遇,可事实是,那天晚霞通红,操场安静空旷,小白坐在高高的双杠上,笑容浸在浓烈的橙红色光芒里,像是有人在他脸上点燃了焰火。

 

或许有些人的出现必然不同凡响,在特定的时刻,以一种不期然又浓墨重彩的姿态,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刻在了你的生命里。

 

他没意识到他那天找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那个护身符,也没有意识到他人生的轨迹从那一刻开始已经有了转折。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那个笑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09

“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不是。”这回答果断得出乎我的意料,“只是当我们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有些事情好像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

 

有些人注定要遇见,然后相爱。毕竟老天已经给了他们那样美的一个开端,接下去的一切都顺其自然。短暂又热烈的青春,他们勾肩搭背地厮混而过,爱情来得毫无道理又滋生得比什么都快,孤独的灵魂找到了伴,两颗心靠亲密无间,无处安放的情绪相依相偎,给了彼此一个依靠。

 

他们是伙伴,是战友,是爱人,是我看向你,你给我你的全部。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可能出现的细节,那必定是混合着血泪的浪漫,他们分享同样的梦想,同样的疲惫,他们将两个世界一点点融合到一起。

 

可有些地方总经不起推敲,思绪退回他们相遇的时候,我反复想了想,有些疑惑地发问:“他怎么知道那个护身符是你的?”

 

房东扭头,似是有些讶异。他的睫毛那么长,每一根上面都点缀着星光,再零落地散进眼里,像是装进了浩瀚宇宙。只有当提到小白,他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你看。”他低下头笑了,猫咪安静地蹲坐在他身边,似乎在同我们一起听这个故事,房东的手放在它的头顶,无意识地摸了摸,“你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什么?”

 

“我当时就没有想过,他为什么知道那个护身符是我的。”

 

“你是说……”

 

“那不是巧合。”

 

他望着遥远的夜空,喃喃地重复一遍:“那不是巧合。”

 

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真的巧合。那天的小白坐在双杠上,攥着栏杆的那只手紧张得直冒汗,他故作轻松的姿态,刻意展露的笑容,都不是什么巧合,那是他在心里排演过多次的处心积虑。他早就认识这个护身符的主人,他想过无数种搭讪方式,直到那枚掉落的护身符给了他机会。

 

“你知道我当时多紧张吗?”小白曾经这样对他说,“你当时要是再没反应,我就要从双杠上掉下来啦!”

 

“好了好了。”他把人推远了点,翻了个白眼,“全世界都知道你对我图谋不轨了。”

 

“什么图谋不轨。”小白纠正他,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我在试图勾引你啊哥哥。”

 

“……”

 

“我以为很明显了。”

 

“只有一样东西,真的很明显。”

 

“我对你的爱?”

 

“你脸皮的厚度。”

 

 

 

10

我同他一起笑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由衷地说。

 

“嗯。”他赞同道,“很好。”

 

我盯着他默默微笑的侧脸,那线条在夜色与灯光的交映中美得失真。我恍惚地意识到,或许他的人生不是从遇见小白的那一刻才驶向了不同方向,而是……而是当那一刻,他的人生才步入正轨。

 

“那现在呢?”我忍不住想知道得更多,一半出于我八卦的天性,一半出于我真的想看见这个故事的结果——到目前为止的结果。他们的故事总会比我的生命长,我想我并不能真的听到最后的结局,我只能盯着眼下的情形,问出我一直想得到解答的问题,“小白为什么不在?”

 

“我两年前因为伤病退役了。”房东声音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重新变得平和低稳,像是有些无奈,又透着一点“拿他没办法”的宠溺,“可他没有。”

 

啊,原来小白还在部队里,这让我有些怅然。大概我目光狭隘,心胸也不宽广,我看不得相爱的人无法厮守,山高水远,他们的爱被迫拉扯得那么长,我总觉得意难平。

 

我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一直没问,你们是什么兵种?”

 

“航空兵。”他的语气混杂着从容与骄傲,“小白总说要把自己奉献给蓝天。”

 

他这话勾起了我的一点回忆,我模糊地记得他们曾就这个问题有过小小的讨论——说是讨论也不尽然,公正地说,那其实就是打情骂俏。

 

那天小白折了个纸飞机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其中一个撞在了房东的身上。

 

他将纸飞机捏在指尖,挑眉一笑:“这才休了几天假,你就想回去了?”

 

“我可是一心想把自己奉献给蓝天的人。”小白豪气干云拍了拍胸脯,下一秒又凑到房东面前笑得甜甜的,“不过在我回部队之前,我可以先把自己奉献给你。”

 

“走开。”房东扬了扬手里的水壶,“别拦着我浇花。”

 

“这花有什么好浇的。”小白立马撇嘴,“太伤我的心了,我回来这几天,你眼里不是猫就是花,你是不是变心了?”

 

房东颇为无语地瞪着他:“不是你说要种些玫瑰来配你的玫瑰花刺吗?”说着他伸手挠了挠小白的下巴,“这胡子又长这么长了。”

 

“我反悔了。”小白将脸枕在房东手心撒了一会儿娇,然后又指着那些无辜的玫瑰,蛮不讲理地宣布,“等我下次回来,我把花园里全都中上大白菜。”

 

房东被他气笑了,“……为什么是大白菜?”

 

小白一脸理所当然地扬起下巴:“可以涮火锅啊,经济适用,多好,而且我姓白,你还可以睹物下思人。”

 

我差点因为这段回忆笑出声,房东疑惑地看着我,我赶忙咳嗽一声,收敛了过于奇怪的表情。我指了指那片白菜地,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呃,那些白菜,是小白种的吗?”

 

他摇头:“我种的。”

 

“嗯?为什么?”

 

“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我都会做。”房东揉揉猫咪背上的毛,“反正最后都是我让着他。”

 

我看着白色的猫咪在他手底下温顺的模样,忍不住想到如果是小白坐在这里,他肯定会将房东的手从猫咪身上挪开,然后放到自己头上的样子。他绝对会那么做,毫无疑问。

 

我又没有忍住笑,这回我真的笑了出来,不顾什么矜持,只管笑得开心和畅快。有风吹过来,可我并不觉得冷,他们的故事像是人间良药,可以治愈一切。

 

等我终于笑够了,才想起问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

 

“小白知道吗?你把他的名字给了一只猫。”

 

“重要吗?”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毕竟我说了算。”

 

我想起他刚才那句“反正最后都是我让着他”,顿时觉得这话水分极大,但我是个好人,所以我没有拆穿。

 

 

 

11

本来我的旅行到这里已经十分完美了。我得偿所愿,而他们未来可期,我甚至开始考虑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是不是可以出去散散心,这里风光很好,而我又刚好心情愉悦。

 

可老天似乎更喜欢事与愿违的戏码。很多时候行差踏错一小步,看到的结果就会迥然不同,而在走错路之前,在那个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当下,总会旁生枝节的念头像是毒蛇一样,引诱着人一脚踩入泥泞。

 

就像是此刻,呆坐在房间的我。

 

就像是我本可以给我的旅行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如果我没有心血来潮拿出手机搜索小白的名字。

 

我的初衷是,想看一看穿着军装的小白,然而我不好意思直接向房东提这样花痴的要求,所以我不抱希望地,随便在网上搜索了小白的名字,第一次搜索没有什么结果,我想了想,加上了航空兵三个字。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我真的搜到了,词条里小白的照片格外显眼。

 

那确实是穿着军装的小白,背景是湛蓝的天。他没有笑,严肃又正气,眉骨投下阴影,让他的目光变得辽远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在这张照片里突然变得那样沉默,那些仿佛永远在他血液里流动的阳光一下子变成了月光,那跟我看到的小白很不一样,那跟我看到的在房东面前笑得跟小糖豆一样的小白很不一样。

 

我突然发现他们是那样像,总因为对方而变得不那么一样,又或者总因为对方,而敢于变回真正的自己,那个藏在内心角落,从不轻易示人的,不那么坚强也不那么完美的自己。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划着,那些字那样小,在我眼里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词条里面有小白的基本资料和一些光辉事迹,向世人昭示着他是怎样的优秀与荣誉,但在我看来最扎眼的莫过于他名字后跟着的两个小小的,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字——烈士。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然后飞快退去,思绪被击成破碎的雾,我所有的感官,都只认识到一件事。

 

小白死了。

 

他牺牲于一场军事侦察。

 

侦察机落入大海,小白下落不明,14天的搜救之后,小白被确定牺牲。

 

躺在手机里的就是小白的生平,他真的把自己奉献给了蓝天。

 

我想起他们的过往,想起房东提到小白时眼里绽出的光,想起两年前他们分别时的样子。我肯定小白并没有告诉房东他离开的正确日期,因为他拎着一个包到院子里的时候,房东靠着秋千上睡着了。

 

小白走到他身后,俯下身亲了他的额头,他说:“哥哥,等我回来。”

 

他看着房东,足足有半分钟,他一动不动。

 

终于他转身走了,他脚步很轻,可走得很快,像是决绝,又像是害怕再慢一步,自己就会被什么给拉回去,拉到那个人身边。

 

而我看到,房东在他身后睁开了眼。

 

“等你回来。”他无声地说。

 

这些情节一股脑冲进脑海,我以为小白总会回来。

 

我以为他总会回来的。

 

喜欢狗的房东养了猫,他先一步将院子里的玫瑰换成了白菜,这本身就是在暗示着什么,何况那只猫还叫小白。

 

我看着那片长得水灵的白菜,胃里像是被堵了棉花,细细碎碎地痒着,接着便一阵剧烈的翻涌。我冲进厕所,呕吐起来。

 

接下来我埋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以来被我忽略的情绪都涌了出来。我以为我不怕死,可实际上我在恐惧,我怕,怕极了。

 

我的人生到这里平淡无奇,我没有可抓住的,也没有可失去的。我不怕死去,我怕我死得平庸,而这样平庸的死亡还要给我的父母带去痛苦。

 

于是我寻找光,寻找那些炽热纯粹的东西。

 

我不曾拥有,我想要见证。

 

 

 

12

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照例去到后院,房东已经坐在那里,像是坐了很久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那种沉静的温和,其实更像是孤独。

 

我想他们遇见的那个傍晚,他是不是也是以这样孑然的姿态坐在操场的地上,而小白用旁人看不懂的目光一次次在人群中看着他,其实也是孤独。

 

直到他们遇见,他们拼成完整的一个人。

 

我又感到了一种憋闷,各种情绪在胸腔里发酵,找不到出口宣泄,明明我昨晚还在这里听到了一个那样美的故事,笑得肆无忌惮,可仅仅过了一天,那些美好就因为小白的不在而变得伤人。

 

我不知道房东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回忆,再讲给我听,他撕开记忆的伤疤,冲我露出血淋淋的笑,而我愚蠢到以为那是幸福。

 

再走近一点,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照片,他和小白的合照,小白勾着他的脖子,他露出无奈又开心的表情。我猜那就是被猫咪弄坏的相框里原来装着的照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当时的固执。

 

我站在他旁边,忍着翻滚的情绪发问,尽量不让下一秒就崩溃大哭:“你是怎么……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

 

我想问他如何忍受痛苦,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房东抬头看着我,笑了笑,他依然笑得那样从容与缓慢,像是可以包容一切,包容我的莫名其妙,包容所有困恼,包容一切伤痛。他问:“你知道了?”

 

我们的话都不明不白,可他明白,我也明白。于是我点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涌。

 

“这张照片,是小白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他把照片翻了过来,露出背面,“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好的这句话,就好像他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出事一样。”

 

他的声音里不见悲痛,更多的是温柔,仿佛小白就在这里,而他在对着小白说话。我揉掉眼里的泪,让视线变得清楚一些,然后我看清了照片背面写着的字。

 

世间万物都在替我爱你。

 

我飞快地捂住嘴,生怕哭声泄露一点。

 

房东没说话,静静地望着虚空,似乎是在发呆,又似乎是在思考。一瞬间我觉得他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梦幻的笑容。

 

“所以这山川河流都在,我怎么舍得死。”

 

 

 

13

我离开的那天下着大雨,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我看见房东在买烟。他头上戴着鸭舌帽,没打伞,虽然是很放松的姿势,可依然挺拔得像棵树,在已经大到连成一片的雨中站着,又扎眼,又孤独。

 

有人跟我说,见着当兵的,不用做太多,上去帮他们撑伞就好了。

 

可我站着,一动不动。我不敢靠近,我相信他一定在想着什么人,那个可以帮他撑伞的人。

 

有两个小姑娘推着电动车上人行道,他侧眼看着,伸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挥,不容抗拒地吐出两个字:“下去。”

 

两个小姑娘被吓着了,不情不愿地改了路。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做生意,这么多年也不涨价,不知道被多少人坑骗也不说,只是守着那些大白菜,好像守着什么人。

 

人总要依靠着某种信念而活。

 

他坚信他们的爱。

 

而我,终于也找到我的得以信仰的东西。

 

我以为他们的爱情是光,是我想要抓进手里的星星,可其实他们才是光本身,是永恒的信念,是不倒的支柱。往后我只要想到有那么两个人,我就有力气继续活,也有勇气面对死。

 

他们就是我混沌人生中的那道浮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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